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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長篇小說是海上航船，詩是某種或一切飛行器，那么短篇小說呢？閱讀過去一年發(fā)表于刊物的短篇文本，我感到自己坐在一臺彩色大篷車上。城市和村莊，平原與山野，現(xiàn)實及夢境，宇宙或人間，此下和記憶，往事與所愿在被車窗規(guī)定的以幀為單位的畫幅中于眼前參差流過。大篷車仿佛從外省或夢里來，內(nèi)置驚奇，正如短篇小說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

粗略估算，一個自然年登載于文學刊物的短篇數(shù)以千計，這聽起來很熱鬧，但短篇在以文類為序列的文學生產(chǎn)中卻幾乎依然意味著孤獨。筆者細讀尚不足百篇，這里將提及的文本約兩成，之于短篇在過去一年的風貌，這樣的打量只能算作“一瞥”。

回到“動人”

短篇寫到今天，故事似乎已慣于后撤到敘事之后，和講什么相比，怎么講耗用著寫作者更多神思。形式上的炫技和探索讓一些作家放棄了講述“動人故事”的愿望和耐心，那似乎太傳統(tǒng)了，幾近古板，短篇因而似乎越來越失去深撼人心的力量。

但藝術(shù)之美的標尺中，“動人”永遠有效。心有戚戚、茫然無措、或芒刺在背都是“動人”的作用力方向，它在情感能力與能量上對寫作者提出要求。2021年，鐘求是《地上的天空》、鐵凝《信使》、田耳《遺址》、劉建東《無法完成的畫像》、葉昕昀《孔雀》都對短篇的“動人”作出新解?！兜厣系奶炜铡分v述了一段隱秘情誼浮出地表的經(jīng)過。因定好下一世婚約，向死之人朱一圍懷著不為人所知的歡愉走向此生終點。斯人已逝，但小說指揮著時間倒流，日常之下不為人知的渴望、堅信和愛逐一浮現(xiàn)，并蘊含擊退死亡恐懼的偉力，這力量在他身后持續(xù)緩釋，作用于親友愛人。

動人的勢能存在于如何面對死亡，也存在于如何繼續(xù)生活。鐵凝《信使》中，信任和真相的到來從一次時過境遷的偶遇開始。人對尊嚴與坦蕩的爭取將喚醒體內(nèi)多大能量？陸婧面對身強力壯咄咄逼人的隱私侵犯者，在退無可退中將鋁壺高高提起向著爐膛猛澆，這是充滿隱喻之力的時刻，它意味著一個人將自我的軟肋與懦弱全然擊退；李花開在得知丈夫以小人之卑劣公開友人隱私而挾取利益后，在縱身一躍而致殘疾的同時，完成了對“淤泥”和過往自我之弱的掙脫?！缎攀埂芬猿錆M力量的舒展呈現(xiàn)著女性友誼，也刻寫著人對自我的重新覺知。

《麥琪的禮物》《萬卡》早已教導我們，短篇的高潮在結(jié)尾，感嘆號與省略號將隨文本最后一個句號到來。讀者因此警惕，決不輕易落入圈套。但好短篇將說服我們一次再一次相信，體味余韻的蕩漾是對這美好傳統(tǒng)的致意?！稛o法完成的畫像》描畫了一幅歷史的背影，特殊年代有著特別使命的革命者以畫師身份行走江湖，他認出了未曾謀面的女兒，卻無法完成相認。事業(yè)與家庭、情感與使命之間的糾結(jié)張力只能以人的隱忍克制落于無聲處，當故事結(jié)局重新定格在那張不能完成的畫像上，往事如風狂襲，如風飄散。

在日常中，在困頓處，在無趣疲乏寥落時，或有詩安靜來訪。這是《遺址》對生活的體諒。戴占文和伍國良有著無數(shù)同類，他們遭遇的生活、斷續(xù)的友情交集也曾并將發(fā)生在無數(shù)人身上，田耳清晰地寫下我們周遭那些“退潮的人”。人之光潔與強韌固然值得贊美，而端詳那些無奈、不做掙扎的放手，難道不會讓我們感到更深的無力，并因此接近著無言之美嗎？故事的尾聲“到地方你把我放在路邊”一句閃來，讀者將會心于它的深意，那些日日復現(xiàn)于生活到了紙上才獲得重量與光亮的話語，經(jīng)由藝術(shù)重新回到我們的日常。田耳的敘事能力既在對日常的瀏覽和注視，也在于他用“這一個”講出了“無數(shù)個”。

好短篇會提醒生活。它便是以這樣的具體而微，讓我們介入并浸入庸常里的微芒?？匆姵搜矍斑@樣的生活，還有另一種活法的可能?！犊兹浮纷屛覀兛匆娙~昕昀的出手不凡。以毒品、犯罪、殘疾為支點的敘事容易滑向類型，但《孔雀》在一個好看故事的周圍，讓某種低飽和度的光四處浮游。它以溫和寫出酷烈，以沉靜的超越性講述有關(guān)償還、救贖和愛的故事。

“動人”作為情感反饋也許傳統(tǒng)，但在經(jīng)由時間標注的文學長河里，它永恒有力。它讓異數(shù)、讓格格不入、讓流暢里停頓的詩意從一個小小端口釋放出來，它們將溢出一個故事，一個具體人物，將大于我，大于我們。

想象“現(xiàn)代”

這一年，短篇關(guān)心的一些問題指向“現(xiàn)代”，既有主題的現(xiàn)代，也有情感方式的現(xiàn)代。雖然文學并不負責對現(xiàn)實生活提供問題的解決路徑，但嚴肅地討論問題，討論嚴肅問題的意識與能力從來都在向?qū)懽髡咛岢鲆蟆?/p>

沖突作為敘事的天然方案似乎投射于一切文本，有關(guān)控制與失控、邊界與逾越，遵從與冒犯在人與他者的故事中被不斷重寫，朱秀?！稒C器學習》另辟蹊徑，這一次，他者是智能計算機。具有學習能力的AI在與人類“合作”中質(zhì)疑指令，它幾乎能夠體驗思維與辯論的愉悅，而“我”作為機器的主人，自作聰明試圖完成的瞞天過海卻于無處不在的數(shù)據(jù)凝視和“仆人”的反抗中走向潰敗。一個被欲望劫持的人和一個會反思的AI將人與他者的緊張關(guān)系構(gòu)置在一個未來故事中。這個現(xiàn)代生活的困境不只發(fā)生在人與AI 之間，系統(tǒng)的有效、悖論與失控已然并將繼續(xù)參與人類生活，另一方面，對現(xiàn)代困境的想象也是對人類智慧的探索。

對現(xiàn)代的想象還具體地映照在家庭空間內(nèi)部。張楚《木星夜談》是一部有著電影風格的短篇?！拔摇彪S朋友一家在旅途中進入一次夜談，也進入了一個日常中的“奇跡”。交談中木星、平衡宇宙等話題的到來讓察看生命的新角度隱約浮現(xiàn)。此處此身外，眼前人是否真有“往事”與“遠方”？在真實與虛構(gòu)中，人如何辨別邊界并建立對他者的信任？這個奇妙、詭異且酷的故事似乎在提示對日常的另一種讀法，它讓我們看見存在的神秘性，“虛構(gòu)的熱情”是多么危險又迷人，而對遠方的好奇是生活的永動之力。

有關(guān)平行時空的敘事在劉汀《恍惚概要》中呈現(xiàn)出另一向度的驚艷。以日常中恍惚一刻為起點，賀云與黃耀的交錯不過被證明是萬花筒中無數(shù)枚相似碎片的一瞬交集。劉汀以虛構(gòu)構(gòu)造著人對于失控的無助，對將至未至的不安，對墜入深淵的想象。故事的精致構(gòu)造并非目的，它作為裝置，幾乎映照著個體生命與人類作為族群潛意識中的一種精神狀況。

林戈聲的《終夜》跳脫而離奇，輕盈又自由。這篇小說并非無懈可擊的完美之作，但也正因脫序才顯出生機?！督K夜》的故事與敘事都呈現(xiàn)心隨所欲的開合，故事一再指向人類跨越俗常、性別與物種的界限而自由生長的可能。作者體貼的是，當人與萬物同在一種序列，人如何克服自我以獲得與自我的親密，獲得生命的舒展與自由。

如錯音之于旋律，日常中一次小小脫軌或許正是新知乃至新生活的起點。《化學》的故事發(fā)生在夜跑中。因夜跑者無意中看到夜色里兩位年輕人隱秘的愛欲，她想要避開卻開始了一段對話，并被施以援手，這成為平鋪直敘的生活里一個躍起，化學家的情感觀念在一次夜跑中被修正和豐富了?！艾F(xiàn)代”內(nèi)在地要求著對因循有所反思，對浸入當下保持開放，因而在化學家看似正常實則一片空乏的精神廢墟上，一段偶遇讓“新鍵”正在生成。一如既往地，弋舟帶來了一部優(yōu)雅的短篇，它確如奔跑中的定格瞬間，將世界消音，并無限放大著力的沉默之美。

一瞬，或一生的故事

不同于長篇有足夠長度以供沉浸，短篇或可憑其四兩撥千斤的巧勁隱秘地撥動精神纖維，或許正是日常中看似微茫的震顫將成為回音的起點，而講述一生的故事。

萬瑪才旦的《水果硬糖》以一位藏族女人的自述將兩個兒子的命運軌跡極為樸素地展開。大兒子自幼聰慧，大學畢業(yè)后在拉薩成為醫(yī)生，獲得世俗意義上的美滿，小兒子幼年看似愚拙，卻是活佛轉(zhuǎn)世靈童。成全兒子實現(xiàn)自我與企盼兒子留在身邊是困擾女人多年的生活與精神難題。鄰人眼中，女人儼然是幸福的，但為何她對幸福的感受只具體地兌現(xiàn)在兩次品嘗“水果硬糖”的滋味上？簡白樸拙的低分貝敘事讓人物情感與故事氛圍顯出疏淡，也正是在這份“淡然”中，人生的掙扎與和解使“濃烈”以緩釋的方式悄然彌散。

韓東的小說別有滋味。他的敘事以小小的嘈雜、纖細的洞察與對生活的某種“非暴力不合作”創(chuàng)造了風格?！断渥踊蚺f愛》寫一個人在中年時代對舊愛的反芻，寫時過境遷的尷尬，寫歲月的無解。小說細密而松弛，將溫馨與憂傷編織在了一處。他不問不答“愛”或“不愛”，只是讓時間流過，讓一只裝有往事的箱子留下，會偶然想起但終無執(zhí)念一探究竟，韓東以生活中一段隱線，寫出了人生忽晚，山河已秋。

任曉雯的《推空嬰兒車的男人》是一篇由目光構(gòu)成的“默片”小說。在紐約曼哈頓炮臺公園，幾人日復一日地交集于片刻，他們各懷心事，從未對話，在日常得讓人有些倦怠時忽有驚雷乍響。頻發(fā)的槍擊案、戰(zhàn)爭留給軍人的后遺癥、失獨家庭的情感壓力、不同族群以及人類間的隔膜，這些出現(xiàn)在美國的社會問題在向所有人提問。小說結(jié)尾以槍擊案的發(fā)生從反面完成了對生活中某種漠然與緊張的收束，好像總是需要意外的提醒，我們才能真正靠近日常，獲得心安理得生活的權(quán)利。

葉兆言的《水晶燈下》與劉慶邦的《一條被子》都講述著某種“真實”的往事，關(guān)于人的生死如何在歷史浪潮中水花般飛揚又寂滅?！八У鯚簟迸c“一條被子”都曾給“生”以照徹和溫暖，也同時成為“死”的落腳，他們在萬字篇幅里寫一個人，就能讓過去時代的氣息與滋味四處彌散。石一楓《半張臉》與王威廉《經(jīng)年》以疫情時代的生活常態(tài)為起點，將一種不得不認領(lǐng)的生活方式作為展開小說的條件?？谡置勺〉陌霃埬樖谷说摹耙话搿甭淙胗陌?，有人將錯就錯為心事草船借箭，有人陰差陽錯目睹兇案并囚困于永失所愛的境地中。殘雪《最后的告別》是有著寓言之風的精彩短篇，帶著房龍《寬容》般古老傳說的氣味，她以“告別”與“死亡”講述生生不息、生命的循環(huán)與力量。李浩《沖動》以車禍后兩位肇事嫌疑人的心理活動與對話再次確認，懸而未決的“決”不是故事終點，是“懸而”使一切延宕，短篇小說可以，也必然長于在有限體量內(nèi)綿密地展示這樣的“懸而”。

這數(shù)十篇之外，讀到張慧雯《在我生命中》《奇遇》、三三《晚春》、馬小淘《有意思的事多了》、班宇《氣象》、陳春成《雪山大士》、徐皓峰《白俄大力士》、路內(nèi)《跳馬》都是這一年令人振奮又愉悅的短篇時刻。諸位小說家已建筑并豐富著自我風格，故事之外，小說語言的質(zhì)地和氣息亦迷人自在。張慧雯以不同語法尋覓小說的寫法，疏松、清透、綿延的散文之風與水質(zhì)語言靜觀生活的發(fā)酵；讀《晚春》，體會一種美的傳統(tǒng)在復活，三三將靜水深流的清涼和水波蕩漾的輕微暈眩匯于一捧；馬小淘筆下的舒展、諧趣與天然有著輕盈的超越性；班宇將亦真亦幻寫出了飛沙走石的場面；陳春成小說的想象力原點與半徑、風雅又現(xiàn)代的語言方式在過去一兩年間給當代文學帶來諸多新鮮感受和對文學問題的討論，那種“實現(xiàn)天分的天分”正在他與一些年輕寫作者身上發(fā)生著。

與這些小說遭遇讓我們確認，在今天，短篇依然動人，那些暗伏于小說的問題依然在向具體生活發(fā)問，而讀小說，是一件這樣好的事。它讓我們聽見沉默中的豐饒，也更接近著自我的未知部分。

細讀2021年部分短篇小說，當故事落定，我們還會看見一個個寫作者。他們的周遭風景與所要克服的艱難或許與過去、與未來并無大易，但在這一年里，他們孤獨地在書桌前開拔，向這自虛空中建筑的萬水千山崇山峻嶺，獨自挺身而入，為中國當代文學帶來了一些屏息與驚艷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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